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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18日 星期一

販賣夢想,是行善還是作惡?呼吸照護病房阿伯為我上的一堂課

作者:黃于家





記得之前在醫院工作時,每隔幾個月就會被輪派去呼吸照護病房會診一位患者,這位伯伯意識清晰,聲音雖小,但能清楚表達,然而四肢無法活動,併完全仰賴呼吸器。

我在輪值到的那一個月,每兩天會去病房看他,針灸並開立科學中藥,幾年來,伯伯隔壁的患者已經替換了好幾輪,但時間卻彷彿在伯伯這邊靜止了一般。

病房的氣氛一直頗凝重,只有在伯伯的女兒來探訪時才能在那凝結的空氣中稍稍注入一點生氣。

我也的確能感覺到伯伯憂鬱的心情,他時常閉眼休息,對於問話也時常不怎麼搭理,我當時猜想可能是伯伯知道自己的預後不好,所以對於這種例行性的看診並不領情(與醫院有醫療糾紛)。


到底還要再治多久?


然而有一次會診時,一向沉默不想搭話的伯伯,卻突然激動地說:「到底還要再治多久才會好?」,我才驚訝地發現患者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根本不清楚。

我已經忘了當時我到底怎麼回答他的,只記得自己愧疚地落荒而逃,這麼多年來,他竟然根本不知道他不太可能會「好」了,但卻沒有人告訴他。

從此之後,我懼怕著又得輪到要看這位患者的月份,然而再見面時,伯伯卻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了,他閉上眼睛,拒絕與外界做任何的聯繫與溝通,我想這是他的無聲抗議。

這也讓我思考,給患者一個根本無法實現的希望,這是善意嗎?或者其實是徹底的邪惡?


給的是醫療,還是美夢?


這十年看診,也遇到了些光怪陸離的事情,我遇過腫瘤末期的患者,堅信別的中醫師說末期的腫瘤並不是重病,只是小病,中醫是完全可以治好的。

患者自己也接觸過幾年中醫,不相信或者不願意相信西醫那些可怕的診斷名詞,認為都是虛空虛假的,是知識障,不甚理想的血液檢查數據更是認為不必理會,認定只要中醫調整後什麼病都可以好。

至於為何沒去看那位給他打了包票的中醫師卻來看我,則是因為那位中醫師目前掛號全滿掛不進去…

完全可以體會重病的患者,面對任何一絲一毫的機會都想緊抓的心理,但是醫者若給人很大的希望又讓人失望,這只是更傷人。

也有患者腎功能差到隨時可能得緊急洗腎,要排隊等器官移植了,卻被先前看診數年的中醫師說萬萬不可洗腎,因為洗腎這種侵入性的醫療處置很傷身體,卻忘了腎如果沒有功能,人命也就沒了...

也有患者深信要吃體質方,已經花了一兩年,還在「尋找」體質方,心心念念真有這種東西的存在,認為只有「找到」了,往後不管大病小病就都有依靠了。

跟患者耐心解釋,卻被劃分成非我族類,認定只是因為我醫術和境界都不夠才沒能體會「體質方」之精妙和中醫之博大精深。

皮膚問題的患者,更是因為走投無路,時常成為有心人士的目標,甚至找上中藥房的密醫「看診」。

密醫說皮膚問題就是要「發出來」才會好,所以皮膚狀況越來越差是因為正在「發出來」,還給患者外擦的藥膏,說是純中藥製成,任何傷口只要擦兩天都會好很多,結果打開一聞滿滿類固醇味道...

上述這些事情,讓人不禁以為在平行時空,可惜都是真真切切發生的。

對應到近日沸沸揚揚的硃砂事件,所謂的「專治重症」,卻對患者造成嚴重傷害,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高談闊論是很容易的,但隨意給人不切實際的希望或者不負責任的醫療建議,那跟謀殺其實沒有太大差別。

治病也真的無法靠空想,或是看幾本書就夠了,醫術的進步需要持續臨床經驗的支撐。


我的承諾


親愛的伯伯,您還好嗎?我衷心希望您能自在飛翔,不再受困於身心的牢籠,也不必再活在任何人的謊言裡。

也請您原諒當時那個軟弱的我,我承諾會盡我所能對每個患者誠實。

不講好聽話,不給美夢,適時幫患者踩剎車,以患者的利益為優先考量,這是我對我自己的要求。

也感謝伯伯為我上這堂課,讓我了解行善和作惡的界線,遠比想像中來地模糊,需要謹慎,萬萬不能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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